染坊后屋的棉絮里像藏着团化不开的阳光,小洛陷在里面,连睁眼都觉得费力气。王婶在灶房熬的米粥香顺着门缝钻进来,混着染缸特有的靛蓝气息,成了此刻最安稳的背景音。他能感觉到净灵体在缓慢地修复——心口的月牙胎记像块温玉,正一点点往外渗着暖意,顺着血脉流到四肢百骸,熨帖着被毒蚀过的筋络。
可这暖意里,总藏着点挥不去的痒。
像有细小的虫子在骨缝里爬,时断时续。小洛知道,那是幽黑瘾毒在蛰伏。它被净灵血暂时压下去了,却没真正消失,就像暴雨后的积水,表面看着平静,底下全是淤泥和暗涌。
“别大意。”冷光小影子蜷在他枕边,冰纹比往常淡了许多,“我能感觉到,这毒在啃你的灵力,像老鼠偷粮食,一点一点来。”
小洛闭着眼点头,喉结轻轻滚动。他不敢睡太沉,哪怕意识已经模糊,也总留着一丝清明。前半夜毒纹在腕间动了三次,每次都被胎记的暖光逼退,可最后那次,他清楚听见毒在血脉里发出细碎的“滋滋”声,像在嘲笑他的侥幸。
“阿春说,青云阁的药鼎最近没停过火。”靛蓝小影子的线团缠在他手指上,带着点颤,“他们肯定在炼更烈的毒,想趁你现在虚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小洛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他抬手摸了摸臂上的伤口,结痂的地方已经泛出淡金,可底下的皮肉里,仍有股阴寒的气在游窜,“就像种地,野草拔了根,没晒透太阳,雨一淋还会冒出来。”
他想起石面翁说过,净灵体虽能克邪,却也怕“久战”。就像再好的刀,砍多了硬骨头也会卷刃;再旺的火,添柴慢了也会变弱。这次用净灵血救了染坊十几口人,他能感觉到体内的金光淡了不少,就像被舀走大半的水缸,剩下的水晃荡着,总让人心里发空。
窗外传来阿春和王婶的低语,大概是在说影卫又在街口晃悠了。小洛翻了个身,让阳光晒着后背,暖意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,稍微压下了骨缝里的痒。他不敢动气,不敢用力,连咳嗽都得憋着——生怕牵动了体内的毒,给它可乘之机。
“要不要把苏绾留下的‘锁灵草’嚼了?”冷光小影子撞了撞他的手背。
“留着。”小洛摇头,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,“那是最后的法子,现在用了,下次毒来得更猛,就没东西挡了。”
他得像守粮仓的人,知道老鼠在暗处盯着,就不敢睡死,得时不时起来看看,摸摸口袋里的猫,听听动静。这休息,从来不是彻底的放松,是带着警惕的蓄力。
迷迷糊糊间,他好像又回到了矿洞,毒纹从脚底爬到心口,每寸皮肤都像被冰锥扎着。可这次,他没挣扎,只是静静感受着那股寒意——记住它的形状,它的速度,它最喜欢往哪块骨头里钻。就像猎人研究猎物的习性,他得把这毒的脾性摸透了,才能在下次交锋时,更快一步。
灶房的米粥香越来越浓,王婶轻轻推开门,把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:“醒了?喝点粥,温的,不烫嘴。”
小洛睁开眼,看见碗里飘着几粒红豆,是王婶特意加的,说“补气血”。他笑了笑,想坐起来,却被王婶按住:“躺着喝,我喂你。”
木勺碰到嘴唇时,他突然觉得,这口带着暖意的粥,比任何灵力都管用。净灵体再特殊,也得靠这人间烟火养着;对抗毒瘾再难,也得有这些惦记着他的人牵着,才不敢倒下。
“慢点喝,不急。”王婶的声音像棉絮,轻轻盖在他心上。
小洛小口咽着粥,眼角的余光瞥见腕间的毒纹又动了动,却在接触到阳光和米粥香气的瞬间,缩成了细细的线。他知道,这场仗还长,这毒还会来,或许下次会更烈,更难缠。
但至少现在,他能晒着太阳,喝着热粥,感受着体内缓慢回升的暖意。这就够了。
休息不是认输,是为了攒够力气,等下次毒来的时候,能笑着说:“又来啦?这次我比上次更强点。”
染坊的木梭声比往日更急,像春蚕啃食桑叶,沙沙地织满了晨光。小洛靠在门框上,看着王婶把浸过靛蓝的布料往竹竿上搭,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,虎口处的青黑毒纹刚退去不久,却已经能稳稳攥住沉重的木夹子。
“王婶,歇会儿吧。”小洛的声音还有些虚,他刚用净灵体的暖意帮阿春压下了毒瘾,此刻心口的胎记还在隐隐发烫。
王婶回头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蓝染料:“歇不得哟。青云阁的供奉们等着新布做祭服,误了时辰,又要拿咱们撒气。”她抖了抖布料上的水珠,靛蓝的水点落在青石板上,晕开一朵朵小蓝花,“你看这布多鲜亮,染好了能换三斗米,够小宝吃半个月了。”
小洛望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,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阿春坐在织布机前,脚蹬踏板的节奏比往常快了一倍,织出的布面上还留着他毒发时手抖的痕迹,却被他用更密的针脚补得严严实实;张叔的女儿抱着捆棉线,在染缸间跑来跑去,辫子上还别着昨天小洛用净灵血帮她消过毒的蓝花,跑起来像只快活的小蝴蝶。
他们明明前天才从毒瘾的折磨里爬起来,身上的青黑还没褪干净,却已经像上了发条的钟,停不下来。
“他们这是……”冷光小影子的冰纹在小洛腕间闪了闪,“为了给害过自己的人做衣服?”
“不然呢?”小洛轻声说,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粗麻上,那是青云阁定的货,要求三天内赶制出二十件守卫服,“不做,他们会砸了染坊,把人拖去矿洞当苦力;做了,至少能换口饭吃,能守住这点安稳。”
他想起王婶昨天偷偷告诉他,青云阁的管事说了,这次的活计做得好,就把扣着的月钱还回来。那点钱,够买两副好药,够给阿春补补身子,够让张叔的女儿上学堂认两个字。
木梭声突然顿了顿,阿春捂着胸口咳嗽起来,脸色瞬间白了几分。王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,从怀里掏出块糖塞进他嘴里:“含着,甜的,能压一压。”
糖是用上次小洛救小宝时,王婶偷偷藏起来的红糖做的,一直舍不得吃。阿春含着糖,脸慢慢恢复了点血色,重新踩动踏板时,声音却哽咽了:“我、我就是想快点织完,让小洛哥能安心歇着……”
小洛别过头,望着染坊外的青云城。高大的城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青云阁的飞檐刺向天空,像只俯视众生的鹰。那里的人穿着染坊织的布,住着矿工挖的石,吃着农夫种的粮,却把供养他们的人当成蝼蚁,想碾死就碾死。
“王婶,”小洛突然开口,声音不大却很清晰,“这布……咱们染得再慢点。”
王婶愣了愣,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眼里闪过丝光亮:“对,得把线头理干净,得把染料晾透了,可不能让他们穿得舒坦。”她故意放慢了搭布的动作,手指在布料上轻轻摩挲,像是在数上面的纹路。
阿春的织布节奏也缓了下来,织出的布面更平整了,针脚密得像鱼鳞。张叔的女儿抱着棉线跑过时,故意在青云阁的布料上多绕了两圈,让棉线在上面留下淡淡的白痕。
阳光爬到染坊中央时,木梭声依旧沙沙响,却少了几分急慌,多了几分韧劲儿。他们还在为青云阁做衣服,却不再是单纯的“拼命”,而是在这不得不做的活计里,悄悄藏进了自己的倔强——你要布,我便给你;但要想让我慌、让我怕、让我忘了疼,没门。
小洛靠在门框上,看着王婶把晾好的布轻轻拍打,看着阿春对着织错的纹路轻轻叹气,然后耐心拆开重织。他突然觉得,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勇士——他们没净灵体,没光剑,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大声说出来,却能用最踏实的方式,在泥沼里为自己挣出一口喘气的空间。
“走吧,”他对冷光小影子说,转身往屋角的药箱走,“得把剩下的锁灵草捣成粉,王婶的手还得再敷两天。”
染坊的木梭声还在继续,混着豆浆的香气,在青云城的晨光里织出一张网。网里有疼,有怕,有不得不低头的无奈,却也有晾在竹竿上的鲜亮布料,有织进布里的细密针脚,有活着的热气腾腾。
小洛捣药的动作很轻,听着窗外的声音,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。对抗幽黑瘾毒需要力气,应对青云阁的算计需要智慧,可看着这些人还在染布、织布、好好活着,他就觉得,自己的血没白流,这觉也没白歇。
毕竟,能为这些人挡挡风雨,本身就是件值得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