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堆噼啪地燃着,小洛往火里添了根枯枝,火星溅起来时,突然想起原来世界的槐花巷。巷口有棵老槐树,春天落一地白花花的花瓣,像铺了层雪。
那时他总蹲在槐树下翻捡别人扔掉的旧书,袖口磨破了,露出细瘦的手腕。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,总端着碗米汤站在巷口看他,看够了就把碗往他面前一递,扭头就跑,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,像团跳动的火苗。
他那时怕生,捧着热米汤不敢喝,小姑娘就躲在树后喊:“我娘说,读书的人得吃饱饭!”后来才知道,她爹是收废品的,总把带字的纸留着给她,她却偷偷攒着,全塞给了他。有次她塞来本缺页的《算术》,扉页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,举着本书,头顶画了个太阳。
还有次在镇上学堂的墙外,他踩着石头扒着窗台听先生讲课,被护院的狗追得满街跑,鞋都跑掉了一只。路过的绣坊姑娘看见了,扔过来块绣花的帕子,帕子角上绣着只展翅的鸟。他后来才明白,那帕子不是让他擦汗的,是让他知道——就算跑得狼狈,也该像鸟一样往高处飞。
那时他总觉得蹊跷,自己明明灰头土脸,像块被踩进泥里的瓦砾,怎么就入了她们的眼?直到离开的前一夜,槐花巷的小姑娘往他包袱里塞了把炒豆子,说:“我哥说,走远路得带点硬气的吃食。”
硬气的吃食……小洛摸着怀里的星陨阵青石,石头的冷硬硌着手心,倒像那把炒豆子,嚼起来硌牙,却越嚼越香。或许那些姑娘眼里的,从不是他的软弱,是他扒着窗台听课的劲,是他把破书当宝贝的痴,是他藏在怯懦底下,连自己都没察觉的、想往上长的念想。
雾里的甜香又飘过来,小洛往火堆里添了把艾草,清苦的烟散开时,他突然笑了——或许女人的第六感,从来不是对赌,是她们看得见那些藏在尘埃里的光,比谁都早。
山风像无数把小刀子,顺着石缝往骨头缝里钻。小洛把火堆扒得更旺些,火星子溅在结了薄霜的草叶上,“嗤”地一声就灭了。他拢了拢衣襟,布料单薄得像层纸,根本挡不住这断戟山的夜寒——连空气都像冻成了冰碴,吸进肺里,凉得人胸腔发疼。
杂草长得比人还高,枯黄的茎秆被风吹得呜呜响,像有谁在暗处哭。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最粗的枯枝,火焰腾地窜起来,却只能照亮三尺见方的地方,更远些的黑暗里,腐心草的紫叶凝着霜,像淬了毒的匕首;血缠藤的红茎在风里扭动,尖刺上的霜花偶尔反光,冷得像刀光。
“早知道该多带件衣裳。”小洛往手上哈了口气,白雾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。他想起在血城时,夜里有暖炉,有厚褥,侍女还会捧着姜茶守在门外,那时只觉得腻,现在倒有点怀念那份不必为冷暖操心的安稳。可指尖触到怀里的星陨阵青石,石头的冰凉又让他清醒——那样的安稳,是要拿“不想事”换的,像被圈在暖房里的花,看着舒坦,根却早就烂了。
火堆渐渐矮下去,露出些发红的炭块。小洛把脚往炭块边凑了凑,靴底的破洞漏着风,冻得脚趾发麻。他想起原来世界的冬夜,阿秀往他手里塞过个烫婆子,粗布缝的,里面装着烧得滚烫的粗盐,握在手里能暖半宿。那时他缩在柴房,听着外面的风雪声,觉得那点暖意就是全世界。
可现在,他只能靠这堆火取暖。火光照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,也照着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毒草——腐心草的绒毛被冻得发硬,却还在风里簌簌地往火堆这边飘;迷魂花的甜香混在寒气里,淡了些,却更像淬了冰的钩子,想勾得人昏昏沉沉往冷雾里走。
“连冷都带着算计。”小洛咬着牙往火堆里加了把干草,烟呛得他咳嗽起来,眼泪却热得烫脸。他把星陨阵青石掏出来,贴在冻得发麻的脸颊上,石头的冷硬激得他一个哆嗦,却也让那些因寒冷而起的懈怠消散了些。
远处的黑暗里,突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冻裂了。小洛猛地握紧身边的枯枝,火光映着他眼里的警惕——这断戟山的夜,不仅冷,还藏着数不清的眼睛,正借着黑暗和寒冷,等着他松懈的那一刻。
他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枯枝,哪怕明知道这会引来更多窥伺的东西,也不能让火灭了。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,这点跳动的火苗,是唯一能让他看清毒草、守住心神的依仗,比血城的暖炉、柴房的烫婆子,都重要得多。
冷就冷点吧。小洛裹紧了单薄的衣襟,望着跳动的火苗笑了笑。至少这冷是真的,这火是真的,这身边的危险也是真的——比那些裹着蜜糖的虚情假意,实在多了。
只是脚趾头冻得越来越麻,像要失去知觉了。他往火堆里踢了块石头,让红炭露得更多些,心里盘算着:天亮前,得再找些枯枝来,不然这夜,怕是熬不过去。
寒气像无数根细针,顺着袖口、领口往骨头缝里钻。小洛想抬手往火堆里添根柴,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,指尖离枯枝还有半尺,就僵在半空,指节泛出青白,连弯曲都费劲。
“该死……”他咬着牙发力,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,可肩膀像是被冻在了岩石上,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堆里的最后一点火苗,被风卷着打了个旋,灭了。
最后一丝暖意散得飞快,岩石上的霜花爬得越来越近,连睫毛上都凝了层白。他低头看自己的腿,裤管被冻得硬挺挺的,像两根灌了冰的竹筒,别说迈步,连动一下脚趾都疼得钻心。
黑暗里,腐心草的腥气突然浓了。他费力地转动眼珠,看见雾里飘来片暗紫色的叶子,边缘的锯齿挂着冰碴,根须上的白绒毛沾着霜,正慢悠悠地往他脖颈里钻——原来这毒草也懂趁人之危,知道他冻僵了,连伪装都省了。
“滚开……”小洛想吼,喉咙却像被冰堵住,只发出点嘶哑的气音。他能感觉到那绒毛擦过衣领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比寒气更甚,像有人拿烙铁在皮肤上划。
就在这时,怀里的星陨阵青石突然烫了一下。
那点烫意很微弱,却像火星落在干柴上,顺着血脉“腾”地窜开。他猛地咬紧牙关,借着这点烫意,硬是把胳膊从僵硬里拽回半寸,指尖擦过身边那根烧得半红的炭块。
“滋啦——”炭块烫在手腕上,灼痛像道闪电劈开冻僵的神经。小洛浑身一颤,借着这股劲,终于把炭块抓在了手里。
红炭在掌心烧得疼,却也烧出了点活气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炭块往飘来的腐心草叶子上按去,只听“嗤”的一声,紫叶蜷成了团焦黑,白绒毛遇火化成股黑烟,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。
咳嗽震得胸腔发疼,却也震散了些寒气。小洛把红炭紧紧攥在手里,任凭灼痛顺着掌心蔓延,目光死死盯着黑暗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影子——血缠藤的红茎在霜里蠕动,迷魂花的粉白花瓣上凝着冰,都在等着他彻底冻成冰雕。
可他掌心的红炭还在烧,星陨阵青石的暖意还在漫。他想起老医师说过的话:“最冷的时候,往往离天亮最近。”
于是小洛迎着那些黑暗里的目光,一点一点,把冻僵的身体往炭块边挪。每动一寸,都像有冰碴在骨头里摩擦,可他没停——就算成了冰雕,也得是座握着火种的冰雕,绝不能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,看了笑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