尽管开春了,但湖南的气温不升反降。下午,伶俐料理好家里的事情,提着张红玉前些日子送来的土蜂蜜,独自去了趟外婆家。
外婆家住在隔壁村子,骑电动车20分钟就能到。
进了屋,见舅舅在厅里抽烟:“舅舅,外婆呢?”
燃着的烟头闪着光亮,吐出的青烟在空气中迅速消散。
“你外婆闲不住,在厨房炸葱油饼呢。对了,别跟她说宫颈癌的事。”
伶俐点点头,快步走进厨房,一眼看见外婆正围着煤气炉给油锅里的葱油饼翻面。一个个拳头大的葱油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,炸好的葱油饼在一旁的架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,外婆拿夹子的手上还沾着面糊,面板上是还未做完的面团。
“外婆,外婆?”
外婆缓缓转过头来。
两个月没见面,外婆突然瘦脱了形,脸上的皮肉一坨坨往下坠。伶俐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逼近。
“外婆,我带了一点土蜂蜜来看你。你最近怎么样?”伶俐把蜂蜜放进橱柜。
外婆四下看看,见周围没别人,压低声音说:“老是想上厕所……”
“小问题,别担心。外婆,我在网上给你买了纸尿裤,明天应该能到。”伶俐拉着外婆的衣袖,亲昵地靠在老人身上。一股尿骚味直冲鼻孔,本想屏住呼吸,但一想这是自己的外婆,便轻轻抱住了她干枯瘦小的身子。
伶俐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外婆了,发觉她瘦小得像个孩童,双臂轻轻一拢还余下一大圈。或许是自己的感知力变得迟钝了,此刻看到外婆雪白的头发竟然有些陌生,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——这具瘦小的身体孕育了5个孩子,其中2个不幸夭折。而眼下,孕育生命的子宫灌满了癌细胞,并迅速向全身扩散。简直无法想象,这样一具腐朽的身体也曾年轻过,绽放过。外婆转过头,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伶俐光泽的头发,又絮絮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:伶俐小时候如何调皮啦,大家都夸自己的外孙女如何聪明伶俐啦……
这些话,外婆已经说过无数遍,却从来没有一回像今天这么让伶俐感动。这世上或许所有人都觉得钟伶俐是个没有前途的离婚女人,唯有外婆觉得她好,一个劲地夸她聪明能干。而这唯一一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,如今却快死了。
“伶俐,来吃个葱油饼。”外婆夹起一个热气腾腾的葱油饼给外孙女,“刚炸的,又酥又脆,香得很。”伶俐抓起饼咬了一大口,葱花和猪油的混合香味夹杂着面饼的鲜甜滋味,简单却令人满足。外婆见伶俐吃得香,脸上的皱纹笑得跟菊花似的拧成一团。
“呜,好吃!酥酥脆脆,香掉眉毛。”伶俐大吃地吃着,尽量表现得兴高彩烈。
“伶俐,如果在家里不开心,就出去外面做点自己喜欢的事。”外婆表情哀伤,眼里满是心疼。
原来自己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苦楚外婆全看在眼里。伶俐怔怔的看了外婆好一会,几乎落下泪来。
“外婆.....”
“你从小就心气高,脑子也比别个孩子聪明。不应该像我这样一辈子围着厨房打转。”
又聊了会,伶俐从恋恋不舍地从厨房离开。客厅里舅舅围着厚实的围巾,坐在沙发上半闭着眼打哈欠。
聊到外婆的病情时舅舅表情冷淡:“癌细胞已经转移了。长则一两年,短的话几个月。”
伶俐不禁对舅舅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慨。可转念一想,外婆生病后一直都是舅舅在出钱出力,而自己不过是前段时间转了5000块钱,这点钱对于癌症病人来说简直杯水车薪,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舅舅的麻木不仁?
想到这,伶俐不禁惨淡一笑。转头望向一边时,正看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憔悴寒酸的模样,不忍多看,只得低头沉默不语。在生活的大刀面前,首先被牺牲的往往是那些创造不了多少价值的老年人——在大众的潜意识里,老年人是无所谓的,没有未来,没有感知,横竖不过等死。
太阳渐渐西沉,趁着天还没黑,伶俐提着几个油汪汪的葱油饼往家赶。过去几个月里,不论怎么俭省,总是有意外的花费,为数不多的积蓄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指缝里漏掉。自己那3000块的工资,叫人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希望。伶俐的瞳孔焦点一点点消散,眼前的风景就像晦暗不明的前途一般,逐渐变得模糊……再不想办法赚钱,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?
“不管怎么样,都要坚强起来!你已经是大人了,打起精神,别沮丧,别害怕!”伶俐深深呼出一口气。
回到家时,父母和小葡萄逛街还没回来。伶俐一个人没啥胃口,随便煮了把面条,就着中午的剩菜吃了。
她孤零零地吃完冷冷清清的晚饭,这才回到卧室复习,可心里很不痛快,怎么也静不下心。她拍拍脑袋,强迫自己一边读出声,一边在草稿纸上划重点。前几天老师说今年的考试难度比往年都高,录取率最少会下降三成。这个消息令她心烦意乱,魂不守舍。在工作、生活、家庭的影响下,复习计划一再被打乱。随着考期一天天临近,她心里七上八下的,一点把握也没有。
忽然,女儿小葡萄笑嘻嘻地推门冲了进来,手里提着半袋温热的糖炒栗子。
“妈妈,下午外婆带我去街上买了栗子,好好吃呀。”
个大饱满的栗子,看上去真好吃……伶俐已经身心交瘁,直到这温热安心的触觉才把她从思绪中唤醒。拇指食指轻轻一捏,黄色的栗子肉破壳而出,放进嘴里,舌尖立即品尝到栗子的香甜粉糯。
伶俐又剥了个栗子给女儿吃,女儿却摇摇头说:“外婆说妈妈累,给妈妈吃。”
伶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。不知什么时候,她已经很难从父母身上感受到理解和爱了,早已习惯对父母的言语无动于衷,甚至可以说是反感至极。
刹那间,愧疚像蛛网似的爬上心头。
这时,楼下传来母亲喊小葡萄去洗澡的声音。小葡萄扯着嗓子回应着,一阵风似的往外冲。
“哎,慢点啊。”伶俐不无担心地提醒着。
说这话时,小葡萄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。
当天夜里。
伶俐坐在书桌前沉浸式地复习备考资料。她按雅意教的方法,在笔记本上绘出一张张脑图,每个知识点都用简洁的文字标注出来。脑海中凌乱的知识逐渐清晰,像一根细细的蛛丝将所有内容融会贯通。
她忘记了一切,不停地挥着笔,其势如暴风骤雨。
这时,映现在她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的,既不是穷富得失,也不是爱憎情仇。情绪不再被外界所左右,只有不可思议的平静。
静悄悄的卧室里,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在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。